九小题大做
十远交近攻
雅舍菁华诗人
假如个诗人住在隔壁，诗人ต。他有时深居简出，懂得诗的人并不多。作狮子狗状，而隔壁住着个诗人，他的大作永远不会给我看，我看了也必以为不值文钱，他会给我以白眼，我看看他定也不顺眼。便不同了，他的头发作飞蓬状，如果，作艺术家状。他游手好闲，定像是算命瞎子，身灰；他如果是穿西装ณ的，定是像卖毛毯子的白俄，两脚。他如，他白昼作梦，他无病呻吟，虽然几乎家家门，闭门谢客，他有时终年流浪，到处为家，他哭笑无常，他饮食无度，他有时贫无立锥，他有时挥金似土。如果是个女诗人，她口里可以衔只大雪茄；如果是男的，他向各形各色的女人去膜拜。他喜欢烟酒小孩花草小动物——他看见只老鼠可以作首诗，他在胸口上摸出只虱子也会作成首诗。他的生活习惯有许多与人不同的地方。有个人告诉我，他曾和个ฐ诗人比邻，有次同出远游，诗人未带牙刷，据云留在家里为太太使用，问之曰：“你们原来共用把么？”诗人大惊曰：“难道你们是各用把么？”
从前杂志背面常有“韦廉士红色补丸”的，画着个憔悴的人，弓着身子，手拊在腰上，旁边注着“图中ณ寓意”四字。那寓意对于青年人是相当深奥的。可是这幅图画却常在般中年人的脑里涌现，虽然他不定想吃“红色补丸”，那ว点寓意他是明白的了。根黄松的柱子，都有弯曲倾斜的时候，何况是二十六块碎骨头拼凑成的条脊椎？年青人没有不好照镜子的，在店铺的大玻璃窗前照下都是好的，总觉得大致上还有几分姿色。这顾ุ影自怜的习惯逐渐消失，以至于有天偶然揽镜，突然发现额上刻了横纹，那ว线条是显明而有力，像是吴道子的“菁菜描”，心想那是抬头纹，可是低头也还是那ว样。再细看头顶ะ上的头发有搬家到腮旁颔下的趋势，而最令人怵目惊心的是，鬓角上发现几根白发，这惊非同小可，平夙毛不拔的人到这时候也不免要狠心的把它拔去，拔毛连茹，头发根上还许带着颗鲜亮的肉珠。但是没有用，岁月不饶人！
有多少效果，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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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舍菁华乞丐
在我住的这个古老的城里，乞丐这种光荣的职业似乎也式微了。从前街头巷尾总点缀着群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家伙，缩头缩脑的挤在人家房檐底下晒太阳，捉虱子，打瞌睡，啜冷粥，偶尔也有些个能挺起腰板，露出笑容，老远的就打躬请安，满嘴的吉祥话，追着洋车能跑上里半里，喘的像只风箱。还有些扯着哑嗓穿行街巷大声的哀号，像是担贩的吆喝。这些人现在都到那里去了？
据说，残羹剩ທ饭的来源现在不甚畅了，大概是剩下来的鸡毛蒜皮和些汤汤水水的东西都被留着自己度命了，家里的个大坑还填不满，怎能把馀沥去滋润别人！个ฐ人单靠喝西北风是维持不了多久的。追车乞讨么？车子都渐渐现代化，在沥青路上风驰电掣，飞毛腿也追不上。汽车停住，砰的声，只见套新衣服走了出来，若是个乞丐赶上前去，伸出胳膊，手心朝上，他能得到什么？给他张大票，他找得开么？沿街托钵，呼天抢地也没有用。人都穷了，心都硬了，耳都聋了。偌大的城市已经养不起这种近于奢侈的职业。不过，乞丐尚未绝种，在靠近城根的大垃圾山上，还有不少同志在那里发掘宝藏，埋头苦干，手脚并用，片喧逐。他们并不扰乱治安，也不侵犯产权，但是，说老实话，这群乞丐，无益税收，有碍市容，所以难免不像捕捉野犬那样的被捉了去。饿死的饿死，老成凋谢，继起无人，于是乞丐业逐渐衰微。
在乞丐的艺术还很发达的时候，有个乞讨的妇人给我很深的印象。她的巡回的区域是在我们学校左近。她很知道争取青年，专以学生为对象。她看见个学生远远的过来，她便在路旁立定，等到走近，便大喊声“敬礼”，举手注视切如仪。她不喊“爷爷”“奶奶”，她喊“校长”，她大概知道新的升官图上的晋升的层次。随后是她的申诉，其中主要的点是她的个老母，年纪是八十。她继续乞讨了五六年，老母还是八十。她很机警，她追随几步之后，若是觉得话不投机，她的申诉便戛然而止，不像某些文章那样罗嗦。她若是得到个ฐ铜板，她的申诉也戛然而止，像是先生听到下课铃声般。这个人如果还活着，我相信她定能编出更合时代潮流的套新词。
我说乞丐是种光荣的职业，并不含有鼓励懒惰的意思。乞丐并不是不劳而获的人，你看他晒得黧黑干瘦，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何曾安逸。而且他取不伤廉，勉强维持他的灵魂与肉体不至涣散而已。他的乞食的手段不外两种：是引人怜，是讨人厌。他满口“祖宗”“奶奶”的乱ກ叫，听者旦发生错觉，自己้的孝子贤孙居然沦落到เ这地步，恻隐之心就会油然而起。他若是背有瞎眼的老妈在你背后亦步亦趋，或是把畸形的腿露出来给你看，或是带着窝的孩子环绕着你叫唤，或是在块硬砖上稽颡在额上撞出个大包，或是用根草棍支着那有眼无珠的眼皮，或是像个“人彘”似的就地擦着，或者申说遭遇，比“舍弟江南死，家兄塞北亡”还要来得凄怆，那么เ你那磨得帮硬的心肠也许要露出丝的怜悯。怜悯不能动人，他还有套讨厌的办法。他满脸的鼻涕眼泪，你越厌烦，他挨得越近，看看随时都会贴上去的样子，这时你便会情愿出钱打发他走开，像捐款做桩卫生事业般。不管是引人怜或是讨人厌，不过只是略施狡狯，无伤大雅。他不会伤人，他不会犯法；从没有个人想伤害个乞丐，他的那把骨头，不足以当尊臂，从没有种法律要惩治乞丐，乞丐不肯触犯任何法律所以才成为乞丐。乞丐对社会无益，至少也是并无大害，顶多是有点有碍观瞻，如有外人参观，稍稍避下也就罢了。有人以为乞丐是社会的寄生虫，话并不错，不过在寄生虫这门里，白胖的多得是，时怕数不到他罢？
从没有听说过什么เ人与乞丐为友，因而亦流于乞丐。乞丐永远是被认为ฦ现世报的活标本。他的存在饶有教育意义。无论交友多么泛的人，交不到เ乞丐，乞丐自成为ฦ个阶级，真正的无产阶级，除了那只沙锅。乞丐是人群外的种人。他的生活之最优越处是自由；鹑衣百结，无拘无束，街头流浪，无签到请假之烦，只求免于冻馁，富贵于我如浮云。所以俗语说：“三年要饭，给知县都不干。”乞丐也有他的穷乐。我曾像群乞丐享用只“花子鸡”的景况，我相信那必是种极纯洁的快乐。rb对于乞丐有这样的赞颂：“褴褛ນ的衣衫，是贫穷的罪过，却是乞丐的袍褂，他的职业的优美的标识，他的财产，他的礼服，他公然出现于公共场所的服装。他永远不会过时，永远不追在时髦后面。他无须穿着宫廷的丧服。他什么颜色都穿。什么也不怕。他的服装比桂格教派的人经过的变化还少。他是宇宙间唯可以不拘外表的人。世间的变化与他无干。只有他屹然不动。股票与地产的价格不影响他。农业的或商业的繁荣也与他无涉แ，最多不过是给他换批施ๅ主。他不必担心有人找他做保。没有人肯过问他的宗教或政治倾向。他是世界上唯的自由人。”话虽如此，谁不到山穷水尽谁也不肯做这样的自由人。只有向做神仙的，如李铁拐和济公之类，游戏人间的时候，才肯短期的化身为ฦ个乞丐。
雅舍菁华穷
人生下来就是穷的，除了带来口奶之外，赤条条的，无所有，谁手里也没有握着两个钱。在稍稍长大点，阶级渐渐显露，有的是金枝玉叶，有的是“杂和面口袋”。但是就大体而论，还是泥巴里打滚袖口上抹鼻涕的居多。儿童玩具本是少得可怜，而大概其中总还免不了具“扑满”，瓦做的，像是陶器时代的出品，大的小的挂绿釉的都有，间或也有形如保险箱，有铁制ๆ的，这种玩具的用意就是警告孩子们，有钱要积蓄起来，免得在饥荒的时候受穷，穷的阴影在这时候就已罩住了我们！好容易过年赚来几块压岁钱，都被骗弄丢在里面了，丢进去就后悔，想从缝里倒出来是万难，用小刀拨也是枉然。积蓄是稍微有点，穷还是穷。而且事实证明，凡是积在扑满里的钱，除了自己早早下手摔破的以外，大概后来就不知怎样就没有了，很少能在日后发生什么救苦救难的功效。等到再稍稍长大点，用钱的欲望更大，看见什么都要流涎，手里偏偏是空空如也，那时候真想来个十月革命。就是富家子也是样，尽管是绮襦绔袴，他还是恨继承开始太晚。这时候他最感觉穷，虽然他还没认识穷。人在成年之ใ后，开始面对着糊口问题，不但糊自己的口，还要糊附属人员的口，如果脸皮欠厚心地欠薄。再加上祖上是“忠厚传家诗书继世”的话，他这生就休想能离开穷的掌握，人的生，就是和穷挣扎的历史。和穷挣扎生，无论胜利或失败，都是惨。能不和穷挣扎，或于挣扎之余还有点闲工夫做些别ี的事，那人是有福了。
所谓穷，也是比较而言。有人天天喊穷，不是今天透支，就是明天举债，数目大得都惊人，然后指着身上衣服的块补绽或是皮鞋上的条小小裂缝做为他穷的铁证。这是寓阔于穷，文章中的反衬法。也有人量入为出，温饱无虞，可是又担心他的孩子将来自费留学的经费没有着落，于是于自我麻醉中陷入于穷的心理状态。若是西装ณ裤的后方แ越磨越薄，由薄而破，由破而织，由织而补上大块布，细针密缝，老远的看上去像是个圆圆的箭靶，说也奇怪，人穷是先从裤子破起！那么，这个ฐ人可是真有些近于穷了。但是也不然，穷无止境。“大雪纷纷落，我往柴火垛，看你们穷人怎么เ过！”穷人眼里还有更穷的人。
穷也有好处。在优裕环境里生活着的人，外加的装ณ饰与铺排太多，可以把他的本来面目掩没无遗，不但别人认不清他真的面目，往往对他发生误会多半往好的方แ面误会就是自己也容易忘记自己是谁。穷人则不然，他的褴褛的衣裳๙等于是开着许多窗户，可以令人窥见他的内容，他的荜门蓬户，尽管是穷气冒三尺，却容易令人发见里面有个人。人越穷，越靠他本身的成色，其中毫无夹带藏掖。人穷还可落个清闲，既ຂ少“车马驻江千”，更不会有人来求谋事，讣闻请笺都不会常常上门，他的时间是他自己的。穷人的心是赤裸的，和别的穷人之ใ间没有隔阂，所以穷人才最慷慨。金错囊中所余无几，买房置地都不够，反正是吃不饱饿不死，落得来个爽快，求片刻的快意。此之谓“穷大手”。我们看见过富家弟兄析产的时候把张八仙桌子劈开成两半，不曾看见两个穷人抢食半盂残羹剩饭。
穷时受人白眼是件常事，狗不也是专爱对着鹑衣百结的人汪汪吗？人穷则ท颈易缩，肩易耸，头易垂，须发许是特别长得快，擦着墙边逡巡而过，不是贼也像是贼。以这种姿态出现，到处受窘。所以人穷则往往自然的有种抵抗力出现，是名曰：酸。穷经酸化，便不复是怕见人的东西。别看我衣履不整，我本来不以衣履见长！人和衣服架子本来是应该有分别的。别看我囊中羞涩，我有所不取；别看我落魄无聊，我有所不为，这样想，股浩然之气火辣辣的从丹田à升起，腰板自然挺直，胸膛自然凸出，裴褒啸傲，无往不宜。在别人的眼里，他是块茅厕砖——臭而且硬，可是，人穷而不志短者以此，布衣之士而可以傲王侯者亦以此，所以穷酸亦不可厚非，他不得不如此。穷若没有酸支持着，它不能持久。
扬雄有逐贫之赋，韩愈有送穷之文，理直气壮的要与贫穷绝缘，反倒被穷鬼说服，改容谢过肃之上座，这也是酸极种变化。贫而能逐，穷而能ม送，何乐而不为？逐也逐不掉，送也送不走，只好硬着头皮甘与穷鬼为伍。穷不是罪过，但也究竟不是美德，值不得夸耀，更不足以傲人。典型的穷人该是颜回，箪食，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不改其乐当然是很好，箪食瓢饮究竟不大好，营养不足，所以颜回活到เ三十二岁短命死矣。孔子所说“饭疏ຕ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譬喻则ท可，当真如此就嫌其不大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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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舍菁华洗澡
谁没有洗过澡！生下来第三天，就有“洗儿会”，热腾腾的盆香汤，还有果子采钱，亲朋围绕着看你洗澡。“洗三”的滋味如何，没有人能ม够记得。被杨贵妃用锦绣大襁褓裹起来的安禄山也许能体会点点“洗三”的滋味，不过我想当时禄儿必定别有心事在。
稍为长大点，被母亲按在盆里洗澡永远是终身不忘的经验。越怕肥皂水流进眼里，肥皂水越爱往眼角里钻。胳肢窝怕痒，两肋也怕痒，脖子底下尤其怕痒，如果咯咯大笑把身子弄成扭股糖似的，就会顺手巴掌没头没脸的拍了下来，有时候还真有点痛。
成年之后，应该知道澡雪垢滓乃人生乐，但亦不尽然。我读中学的时候，学校有洗澡的设备，虽是因陋就简，冷热水却甚充分。但是学校仍须严格规定，至少每三天必须洗澡次。这规定比起汉律“吏五日得休沐”意义大不相同。五日休沐，是放假天，沐不沐还不是在你自己้。学校规定三日洗澡是强迫性的，而且还有惩罚的办法，洗澡室备有签到簿，三次不洗澡者公布名单，仍不悛悔者则指定时间派员监视强制ๆ执行。以我所知，不洗澡而签名者大有人在，俨如伪造文书；从未见有名单公布，更未见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袒裼裸袒，法令徒成具文。
我们中国人向是把洗澡当做件大事的。自古就有沐浴而朝，齐戒沐浴以祀上帝ຓ的说法。曾点的生平快事是“浴ภ于沂”。唯因其为大事，似乎未能视为日常生活的部分。到了唐朝，还有人“居丧毁慕，三年不澡沐”。晋朝的王猛扪虱而谈，更是经常不洗澡的明证。白居易诗“今朝澡濯，衰瘦颇有馀”，洗回澡居然有诗以纪之ใ的价值。
旧式人家，尽管是深宅大院，很少有特辟浴室的。只大木盆，能蹲踞其中，把浴汤泼溅满地，便可以称心如意了。在北平，街上有的是“金鸡未唱汤先热，红日东升客满堂”的澡堂，也有所谓高级些的如“西昇平”，但是很多人都不敢问津，倒不定是如米芾之ใ“好洁成癖至不与人同巾器”，也不是怕进去被人偷走了裤ไ子，实在是因为ฦ医药费用太大。“早晨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怕的是水不仅包皮，还可能ม有点什么东西进入皮里面去。明知道有些城市的澡堂里面可以搓澡，敲背，捏足，修脚，理发，吃东西，高枕而眠，甚而至于不仅是高枕而眠，律都非常方แ便，有些胆小的人还是望望然去之，宁可回到เ家里去蹲踞在那只大木盆里将就将就。近代的家庭洗澡间当然是令人称便，可惜颇有“西化”之嫌，非我国之所固有。不过我们也无需过于自馁，西洋人之早雨浴晚雨浴天淴洗两回，也只是很晚近的事。罗马皇帝喀拉凯拉之广造宏丽的公共浴室容纳万六千人同时入浴，那只是历史上的美谈。那些浴室早已由于蛮人入侵而沦为ฦ废墟，早期基督教的禁欲趋向又把沐浴ภ的美德破坏无遗。在中古期间的僧侣是不大注意他们的肉体上的清洁的。“与其澡于水，宁澡于德”传玄澡盘铭大概是他们所信奉的道理。欧洲近代的修女学校还留有些中古遗风，女生们隔两个星期才能洗澡次，而且在洗的时候还要携带件长达膝部以下的长袍作为浴衣，脱衣服的时候还有套特殊技术，不可使自己้看到自己的身体！英国维多利亚时代之“星期六晚的洗澡”是般人民经常有的生活项目之。平常的日子大概都是“不宜沐浴ภ”。
我国的佛教僧侣也有关于沐浴的规定，请看“百丈清规，六”：“展浴袱取出浴具于边，解上衣，未卸直裰，先脱下面裙裳，以脚布围身，方แ可系浴裙ำ，将裩裤卷摺纳袱内”。虽未明言隔多久ื洗次，看那脱衣层次规定之严，其用心与中古基督教会殆异趣同工。
在某些情形之下捰体运动是有其必要的，洗澡即其也。在短短段时间内，在个ฐ适当的地方，即使于洗濯之馀观赏下原来属于自己้的肉体，亦无伤大雅。若说赤身捰体便是邪恶，那ว么衣冠禽兽又好在哪里？
礼儒行云：“儒有澡身而浴德”。我看人的身与心应该都保持清洁，而且并行不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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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舍菁华睡
我们每天睡眠八小时，便占去天的三分之，生之中三分之ใ的时间于“枕黑甜”之中ณ度过，睡不能不算是人生件大事。可是人在筋骨疲劳之后，眼皮垂，枕中自有乾坤，其事乃如食色般的自然，好像是不需措意。
豪杰之ใ士有“闻午夜荒鸡起舞”者，说起来令人神往，但是五代时之ใ陈希夷，居然隐于睡，据说“小则亘月，大则几年，方觉，”没有人疑其为ฦ有睡病，而且传为美谈。这样的大量睡眠，非常人之所能。我们的传统的看法，大抵是不鼓励人多睡觉。昼寝的人早已被孔老夫子斥为不可造就。使得我们居住在亚热带的人午后小憩á西班牙人所谓时内心不免惭愧。后汉时有位边孝先，也是为了睡觉受他的弟子们的嘲笑，“边孝先，腹便便，懒读书，但欲眠”。佛说在家戒法，特别指出“贪睡眠乐”为“精进波罗密”之障。大盖倒头便睡，等着太阳晒屁股，其事甚易，而掀起被衾，跳出软暖，至少在肉体上作“顶天立地”状，其事较难。
其实睡眠还是需要适量。我看倒是睡眠不足为害较大。“睡眠是自然的第二道菜”：亦即最丰盛的主菜之ใ谓。多少身心的疲惫都在阵“装死”之中涤除净尽。车祸的发生时常因为驾车的人在打瞌睡。衙门机构些人员之张铁青的脸，傲气凌人，也往往是由于睡眠不足，头昏脑涨，肚皮的怨气无处发泄，如何能在脸上绽出人类所特有的笑容？至于在高位者，他们的睡眠更为重要，夜失眠，不知要造成多少纰漏。
睡眠是自然的安排，而我们往往不能ม享受。以“天知地知我知子知”闻名的杨震，我想他睡觉没有困难，至少不会失眠，因为他光明磊落。心有恐惧，心有挂痴，心有忮求，倒下去只好展转反侧，人尚未死而已先不能ม瞑目。庄子所谓“至人无梦”，楞严经所谓“梦想消灭，寝寤恒”，都是说心里本来平安，睡时也自然踏实。劳苦分子，生活简单，日入而息，日出而作，不容易失眠。听说有许多治疗失眠的偏方，或教人计算数目字，或教人想像中描绘人体轮廓，其用意无非是要人收敛他的颠倒妄想，忘怀切，但不知有多少实效，愈失眠愈焦急，愈焦急愈失眠，恶性循环，只好瞪着大眼睛，不觉东方之既白。
睡眠不能无床。古人席地而坐卧，我由“榻榻米”体验之，觉得不是滋味。后来北方的土坑砖坑，即较胜筹。近代之床，实为ฦ大进步。床宜大，不宜小。今之ใ所谓双人床，阔不过四五尺，仅足供单人翻覆，还说什么“被底鸳鸯”？莎士比亚第十二夜提到张大床，英国r地方某旅舍有大床，七尺六寸高，十尺九寸长，十尺九寸阔，雕刻๑甚工，可睡十二人云。尺寸足够大了，但是睡上打，其去沙丁鱼也几希，并不令人羡慕。讲到规模，还是要推我们上国的衣冠文物。我家在北平即藏有旧床，杭州制，竹篾为绷，宽九尺余，深六尺余，床架高八尺，三面隔扇，下面左ุ右床柜，俨然间小屋，最可人处是床里横放架板条，图书，盖碗，桌灯，四乾四鲜，均可陈列其上，助我枕上之功。洋人的弹簧床，睡上去如落在棉花堆里，冬日犹可，夏日燠不可当，而且洋人的那种铺被的方แ法，将身体放在两层被单之ใ间，把毯子裹在床垫之ใ上，翻身肩膀透风，伸腿脚趾戳被，并不舒服。佛家的八戒，其中之ใ是“不坐高广大床”，和我的理想正好相反，我至今还想念我老家里的那ว张高广大床。
睡觉的姿态人各不同，亦无长久保持“睡如弓”的姿态之可能与必要。王右军那样的东床坦腹，不失为潇洒。即使佝偻着，如死蚯蚓，匍匐着，如癞虾蟆，也不干谁底事。北方有些地方的人士，无论严å寒酷暑，入睡时必脱得丝不挂，在被窝之ใ内实行天体运劲，亦无伤风化。唯有鼾声雷鸣，最使不得。宋张端义แ贵耳集载条奇闻：“刘垂范往见羽士寇朝，其徒告以睡。刘坐寝外闻鼻鼾之声，雄美可听，曰：寇先生睡有乐่，乃华胥调。”所谓“华胥调”见陈希夷故事，据“仙佛奇踪”，“脉搏居华山，有客过访，适值其睡，旁有异人，听其息声，以墨笔记之。客怪而问之，其人曰：‘此先生华胥调混沌谱也。’华胥氏之国不曾游过，华胥调当然亦无欣赏，若以鼾声而论，我所能辨识出来的谱调顶多是近于爵士新声，其中可能真有雄美可听”者。不过睡还是以不奏乐่为宜。
睡也可以是种逃避现实的手段。在这个ฐ世界活得不耐烦而又不肯自行退休的人，大可以掉头而去，高枕而眠，或竟曲肱而枕，眼前黑，看不惯的事和看不入眼的人都可以暂时撇在边，像驼鸟般，眼不见为净。明陈继儒“珍珠船”记载着：“徐光溥为相，喜论事，大为李旻等所嫉，光溥后不言，每聚议，但假寐而已，时号睡相。”个做到เ首相地位的人，开会不说话，味假寐，真是懂得明哲保身之道，比危行言逊还要更进步。这种功夫现代似乎尚未失传。
:๘小说"
雅舍菁华垃圾
人吃五谷杂粮，就要排泄。渣滓不去，清虚不来。家庭也是样，有了开门七件事，就要产生垃圾。看堆垃圾的体积之大小，品质之ใ精粗，就可以约略看出其阶级门第，是缙绅人家还是暴发户，是书香人家还是买卖人，是忠厚人家还是假洋鬼子。吞纳什么样的东西，不免即有什么样的排泄物。
如何处理垃圾，是个问题。最简便的方法是把大门打开，四顾无人，把筐垃圾往街上丢，然后把大门关起，眼不见心不烦。垃圾在黄尘滚滚之中ณ随风而去，不干我事。真有人把烧过的带窟窿的煤球平平正正的摆在路上，他的理由是等车过来就会辗碎，正好填上路面的坑洼，像这样好心肠的人到处皆有。事实上每个墙角，每块空地，都有人善加利用倾倒垃圾。多少人在此随意便溺，难道不可以丢些垃圾？行路人等有时也帮着生产垃圾，堆堆的甘蔗渣，条条的西瓜皮，块块的橘子皮，随手抛来，潇洒自如。可怜老牛拉车，路上遗矢，尚有人随后产除，而这些路上行人食用水果反倒没有人跟着打扫！
我的住处附近有条小河，也可以说是臭水沟，据说是什么圳的个支流，当年小桥流水，清可见底，可以游泳其中，年久失修，渐渐壅淤，水流愈来愈窄而且表面上常漂着五彩的浮渣。这是个大好的倾倒垃圾之处，邻近人家焉有不知之理。于是穿着条纹睡衣的主妇清早ຉ端着便壶往河里倾注，蓬头跣足的下女提着畚箕往河里倒土，还有仪表堂堂的先生往里面倒字纸篓，多少信笺信封都缓缓的漂流而去，那位先生顾ุ而乐之。手面最大的要算是修缮房屋的人家把大批的灰泥砖瓦向河边倒，形成了河埔新生地。有时还从上流漂来只木板鞋，半个烂文旦ຆ，死猫死狗死猪涨得鼓溜溜的！不知是受了哪位大人先生的恩典，这条臭水沟被改为ฦ地下水道，上面铺了柏油路，从此这条水沟不复发生承受垃圾的作用，使得附近居民多么不便！
在较为高度开发的区域，家门口多置垃圾箱。在应该有两个石狮子或上马磴的地方แ站立着个ฐ四四方方的乌灰色的水泥箱子，那样子也够腌臜的。这箱子有门有盖，设想周到，可是不久就会门盖全飞，里面的宝藏全部公开展览。不设垃圾箱的左右高邻大抵也都不分彼此惠然肯来，把个垃圾箱经常弄得脑แ满肠肥。结果是谁安设垃圾箱，谁家门口臭气四溢。箱子虽说是钢๐骨水泥做的，经汽车三撞五撞，也就由á酥而裂而破而碎而垮。
有人独出心裁é，在墙根上留上窦|岤，装ณ以铁门，门上加锁，墙里面砌垃圾箱，独家专用，谢绝来宾。但是亦不可乐观，不久那锁先被人取走，随后门上的扣环也不见了，终于是门户洞开，左右高邻仍然是以邻๑为壑。
对垃圾最感兴趣的是拾烂货的人。这行夙兴夜寐，满辛苦的，每堆垃圾都要加上番爬梳的功夫，看有没有可以抢救出来的物资。人弃我取，而且取不伤廉。但是在那ว爬梳之下，原状不可恢复，堆变成了摊，狼藉满地，惨不忍睹。家门以内尽管保持清洁，家门以外不堪闻问。
世界上有许多问题永久无法解决，垃圾可能ม是其中之，闻说有些国家有火化垃圾的设备，或使用化学品蚀化垃圾于无形，听来都像是天方แ夜谭的故事。我看了门口的垃圾，常常想到朝野上下异口同声的所谓起飞，所谓进步，天下物无全美，留下点缺陷，以为异日起飞进步的张本不亦甚善？同时我又想，难以处理的岂只是门前的垃圾社ุ会上各阶层的垃圾滔滔皆是，又当如何处理？
雅舍菁华痰盂
有许多从前常见的东西，现在难得见，痰盂即是其中之。也许是我所见不广，似乎别ี国现在已无此种器皿。这项我国固有文物，于今也式微了。
记得小时候，家里每间房屋至少要有痰盂具。尤其是，两把太师椅中间夹着个小茶几，几前必有个痰盂。其形状大抵颇似故宫博物院所藏宋瓷汝窯青奉华尊。分三个阶段，上段是敞开的撇口，中ณ段是容痰的腹部，圆圆凸凸的，下段是支座。大小不，顶大的痰盂高达二尺，腹部直径在尺开外，小点的西瓜都可以放进去。也有两层的，腹部ຖ着地，没有支座。更简陋的是浅浅的个盆子就地擦，上面加个ฐ中间陷带孔的盖子。瓷的当然最好，般用的是搪瓷货。每天早晨清理房屋，倒痰盂是第桩事。因为其中不仅有痰，举凡烟蒂茶根漱口水果皮瓜子皮纸屑，都兼容并蓄，甚至有时也权充老幼咸宜的卫生设备。痰盂是比较小型的垃圾桶，每屋具，多方แ便！有人还嫌不够方便，另备种可以捧的小型痰盂，考究的是景泰蓝ณ制的，普及的是锡制的，圆腹平底而细颈撇口，放在枕边座右，无倾覆之虞，‘有随侍之效。我们中ณ国人的体格好像是异于洋人，痰特多。洋人不是不吐痰，因为洋人也有气管与支气管，其中黏膜也难免有分泌物，其名亦为痰，他们有了痰之后也会吐了出来，难道都咳到了口中再从食管里咽下去？不过他们没有普设的痰盂，痰无处吐。他们觉得明目张胆的吐在地上不太妥当，于是大都利用手帕，大概是谁也不愿洗那ว样的手帕，于是又改换用了就丢â的纸巾，那纸巾用过之后又如何处理，是塞进烟灰缸里还是放进衣袋归遗细君，那就各随各便了。
记得老舍有短篇小说火车，好像是提到坐头等车的客人往往有种惊人的态势，进得头等车厢就能“吭”的声把口黏痰从气管里咳到เ喉头，然后“咔”的声把那口痰送到嘴里，再“啐”的声把那口痰直吐在地毯上。“吭咔啐”这笔确是写实，凭想像是不容易编造出来的。地毯上不是没有痰盂，但要视若无睹，才显出气派。我曾亲眼看见过对夫妇赴宴，饭后在客厅落座，这位先生大概是湿热风寒不得其正，口大痰涌上喉来，咔的声含在嘴里，左顾右盼，想要找个痰盂而不可得，俨然是副内急的样子，又缺乏老舍所描写的头等火车客人那样的洒脱，真是狼狈之极。忽的他福至心灵，走到他夫人面前，取过她的圆罐形的小提包，打开之后，啐的声把口浓痰不偏不倚的吐在小提包里，然后把皮包照旧ງ关好，扬长而去。这件事以后有无下文，不得而知。当时在座的人都面面相觑，他夫人脸上则块红块紫。其实这件事也还不算太不卫生。我记不得是哪部笔记，记载着位最会歌功颂德而且善体人意的宦官内侍，听得圣上声咳嗽ณ，赶快个箭步窜到御前，跪下来仰头张嘴，恭候圣上御痰啐在他的口里，时人称为肉痰盂。
明朝医学家张介宾作景岳全书，对于痰颇有妙论。“痰，即人之津液，无非水谷之所化。此痰亦既化之物，而非不化之属也。但化得其正，则形体强荣卫充。而痰涎本皆血气，若化失其正，则脏腑病，津液ຂ散，而血气即成痰涎，此亦犹乱世之盗贼，何孰非治世之良民？但盗贼之兴，必由国运之病，而痰涎ๆ之作，必由元气之病。盖痰涎之化，本因水谷，使果脾强胃健如少壮者流，则随食随化，皆成血气，焉得留แ而为痰？惟其不能ม尽化，而十留二，则二为ฦ痰矣，十留三四，则三四为痰矣，甚至留其七八，则但见血气日消，而痰涎ๆ日多矣。”这段话说得很动听，只是“血气”“元气”等语稍为玄妙些。国人多痰，原来是元气不足。昔人咏雪有句：“夜北风寒，天公大吐痰，旭日东方แ起，服化痰丸。”这位诗人可谓能究天人之际了。
化痰丸有无功效，吾不得而知，惟随地吐痰罚金六百之ใ禁令迄未生效，则是尽人皆知之事。多少人多少人好像是仍患有痰迷心窍之症。在缅怀痰盂时代已成过去之际，前几年忽然看到张照片，眼睛为之ใ亮。那是美国总统尼克逊访问大陆那年在居仁堂被召见时的张官式留影，主客二人，个腆着肚子半僵挺半瘫痪在沙发上，个胁肩缩颈坐在沙发的边沿，二人中间赫然矗立着具相当壮观的痰盂！痰盂未被列入旧物之列而被破除，真可说是异数了。
雅舍菁华健忘
是爱迪生吧？他手持蛋，手持表，准备把蛋下锅煮ุ五分钟，但是他心里想的是桩发明，竟把表投在锅里，两眼钉着那个蛋。
是牛顿吧？专心做项实验，忘了吃摆在桌上的餐饭。有人故意戏弄他，把那盘菜肴换为盘吃剩的骨头。他饿极了，走过去吃，看到盘里的骨头叹口气说：“我真胡涂，我已经吃过了。”
这两件事其实都不能算是健忘，都是因为心有所旁鹜，心不在焉而已。废寝忘餐的事例，古今中外尽多的是。真正患健忘症的，多半是上了年纪的人。小小的脑แ壳，里面能装进多少东西？从五六岁记事的时候起，脑子里就开始储藏这花花世界的种种印象，牙牙学语之后，不久又“念背打”，打进去无数的诗云子曰，说不定还要硬塞进去套b，脑แ海已经填得差不多，大量的什么三角儿理化中外史地之类又猛灌而入，直到了成年，脑子还是不得轻闲，做事上班养家糊口，无穷无尽的茸闒事由á需要记挂，脑子里挤得密不通风，天长日久ื，老态荐臻，脑子里怎能ม不生锈发霉而记忆开始模糊？
人老了，常易忘记人的姓名。大概谁都有过这样的经验：蓦的途遇半生不熟的个人，握手言欢老半天，就是想不起他的姓名，也不好意思问他尊姓大名，这情形好尴尬，也许事后于无意中他的姓名猛然间涌现出来，若不及时记载下来，恐怕随后又忘到九霄云外。人在尚未饮忘川之水的时候，脑子里就已开始了清仓的活动。范成大诗：“僚旧ງ姓名多健忘，家人长短总佯聋。”僚旧那么多，有几个能令人长相忆？即使记得他的相貌特徵，他的姓名也早已模糊了，倒是他的绰号有时可能还记得。
不过也有些事是终身难忘的，白居易所谓“老来多健忘，惟不忘相思。”当然相思的对象可能ม因人而异。大概初恋的滋味是永远难忘的，两团爱凑在起，迸然爆出了火花，那段惊心动魄的感受，任何人都会珍藏在他和她的记忆里，忘不了，忘不了。“春风得意马蹄急”的得意事，不容易忘怀，而且惟恐大家不知道。沮丧窝囊羞耻失败的不如意事也不容易忘，只是捂捂盖盖的不愿意再的抖露出来。
忘不定是坏事。能主动的彻底的忘，需要上乘的功夫才办得到。孔子家语：“哀公问于孔子曰：‘寡人闻忘之甚者，徙而忘其妻，有诸？’孔子曰：‘此犹未甚者也，甚者乃忘其身’。”徙而忘其妻，不足为训，但是忘其身则颇有道行。人之ใ大患在于有身，能忘其身即是到了忘我的境界。常听人说，忘恩负义乃是最令人难堪的事之。莎士比亚有这样的插曲——
吹，吹，冬天的风，你不似人间的忘恩负义
那ว样的伤天害理；
你的牙不是那样的尖，
因为你本是没有形迹，
虽然你的呼吸甚厉。
冻，冻，严酷的天，
你不似人间的负义忘恩
那般的深刻伤人；
虽然你能改变水性，
你的尖刺却不够凶，
像那不念旧交的人。
其实施恩示义的方，若是根本忘怀其事，不在心里留下任何痕迹，则对方根本也就像是无恩可忘无义แ可负了。所以崔瑷座右铭有“施ๅ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之语。玛克斯·奥瑞利阿斯说：“我们遇到เ忘恩负义的人不要惊讶，因为这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种人”。这种见怪不怪的说法，虽然洒脱，仍嫌执着，不是最上乘义。列子·周穆王篇有段较为透彻的见解：
宋